第1章

竹节文学 2024-11-07 我从镇妖塔出来了
被锁镇妖塔六年。我赤足一步一个血脚印从门内,蹒跚而出。
全身经脉尽断,灵根疏落,识海枯竭,面目全非。
破布般的衣衫堪堪蔽体,却遮不住四周嫌恶的目光。
被誉为三界第一人的清涯仙尊,一如往昔般芝兰玉树霁月风光。
他乘风而立垂眸看来,满是清冷的眸中,竟似有动容划过,语气倨傲依旧。
「孽徒,可知错了?」
我屈膝跪下,瑟缩地弯腰磕头,嗓音干涩沙哑。
「弟子知错了。」
围观弟子发出肆无忌惮地哄笑。
无人可知。
为报仇,清涯口中的那个孽徒,早心甘情愿将这副皮囊献给了我。
而我,是只批了人皮的饕餮。
01.
说起来。
我已记不清在镇妖塔多少年月。
只一日从沉睡中醒来时,便发现已然身处这塔中了。
堂堂凶兽,沦落至此,着实丢脸。
好在塔内妖物充裕,不至于让我饿了肚子,甚至还有富余供我驱遣、逗趣儿。
便在这塔内安心住了下来。
直到六年前。
满是奸邪妖物的镇妖塔中,竟来了个人,还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黄毛丫头。
初来时,面对妖邪肆虐,那丫头还叫嚣。
「我可是清雅仙尊的徒弟,你们若敢伤我,师尊定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般趾高气昂却又色厉内荏。
可惜,这塔里的妖邪大多都早在塔内阵法的折磨下听不懂人言。
就算有还能听懂的,也多恨不能将清涯拆吞入腹。
虽说它们起初还会有所顾忌。
可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清涯始终没有出现。
那丫头便顺理成章成了妖邪们的玩物。
02.
镇妖塔外。
确认过我没有性命之忧,清涯并未多做停留,化作一道流光离开了。
我环视四周,满心雀跃。
好丰富的储备粮。
此时,一个弟子阴沉着脸走过来,上下打量我一眼。
那眼神,唾弃中带着讥诮,讥诮中带着轻蔑,轻蔑中又藏了几分深恶痛绝。
真难为他能同时展现这么多情绪。
「桑菱。」
这人我知道,是桑菱的大师兄,也是清涯的徒弟,名叫涿锋。
看模样,倒也算得上是人模狗样。
只是从桑菱拜师起,他就不喜欢甚至是厌恶着这个同门小师妹。
说话间。
涿锋将躲在他身后的一个女子,小心呵护着拉到身边,转而看向我时又瞬间冷了脸。
变脸速度之快,堪称世间仅有。
「你既已知错,便来同萋萋师妹道个歉吧。」
那女子面白如纸,望来的眼神满是恶毒算计,说话时却又轻声细语。
「当年在秘境中本也是我不自量力,才会被妖物所伤,不全是小师妹的错。」
涿锋心疼难忍,扬声道「若非她不知天高地厚去了万妖池,又怎么会连累你为救她受伤?萋萋师妹,我知你素来宽宏大量,却也不必再为她这般卑劣之人开脱!」
女子不着痕迹勾了下唇角,旋即便泪眼朦胧对涿锋旁若无人地对视起来:「师兄…」
我瞧着这场景,心里止不住啧啧称叹。
人类呐,果然是所有种族里最会做戏的。
03.
我本对他们的前尘往事不甚在意。
翻出桑菱的记忆扒拉了会儿,这才找到涿锋让我道歉的原因。
也同样是桑菱被关进镇妖塔的原因。
当年,桑菱那小门小派出身,倒霉催的爹娘为救下山历练的涿锋。
不仅自己惨死妖物之手,宗门上下也被屠戮殆尽。
更倒霉催的桑菱便被他带回了归元宗。
彼时,清涯念在桑菱爹娘对涿锋的救命之恩。
在收徒大典上,放弃满宗门都心知肚明一定会去他座下的乔萋萋,转而收了桑菱为徒。
从那之后,桑菱便成了这狗屁宗门上下唯一人憎狗厌的存在。
而害了她爹娘性命的涿锋,更是屡屡为了乔萋萋对她口出恶言。
「鸠占鹊巢的废物,若非你横插一杠,拜师的本该是萋萋!」
「就你这般资质,根本不配与萋萋相提并论!」
「莫要以为抢了萋萋的位置,宗门之中就真能有你一席之地,你连给萋萋提鞋都不配!」
在他眼中。
桑菱只是死了爹娘,被屠了出生长大的宗门,乔萋萋却是失去了做清涯徒弟的资格啊!
而乔萋萋本人,更是对桑菱恨之入骨。
总会寻着各种由头,让桑菱在清涯涿锋,乃至在宗内其他人眼皮子地下出丑犯错。
有时兴致来了,还要演一出自个儿柔弱不能自理,被桑菱欺辱坑害的好戏。
桑菱又是个没脑子的。
每每被陷害,也只会叫嚣吵闹,甚至数次当着众人的面对乔萋萋动手。
久而久之,旁人自是愈发相信了乔萋萋所言。
着实蠢笨至极。
04.
「道歉?」
清涯既已离开,我便也懒得装相。
「她自寻死路,为何要我道歉?」
说勾唇瞥了眼涿锋与乔萋萋,我哼笑一声,略过二人往先前从桑菱记忆中得知的住处走去。
当年在秘境中时,分明是乔萋萋不知自己斤两,硬要去万妖池捕杀大妖。
若非桑菱及时赶到救了她性命,怕是早就成了那大妖的盘中餐。
谁料她不仅颠倒黑白。
还表面求情实则污蔑桑菱故意害她受伤。
是以,清涯便以小惩大诫之名,将自己那连金丹期都不到的弟子,亲手送进了镇妖塔。
「桑菱!」
涿锋大怒,神情狰狞地盯住我。
「若非你当年有意陷害,萋萋师妹的修为岂会下跌两个境界!」
「方才我还当你是真心知错了,谁知还是如此不堪教化!」
不欲同涿锋多费口舌。
我饶有兴趣看向乔萋萋,果真是个脏心烂肺的,连魂魄都那般污浊。
简直不能更合我胃口。
「乔萋萋,」我不疾不徐道:「当年之事究竟孰是孰非,你我二人都心知肚明,你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态。」
乔萋萋脸色一白,紧接着往涿锋身后一躲,做足了受害者的姿态。
「小师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涿锋立刻哇哇大叫:「桑菱!我警告你,莫要欺人太甚!」
腻味地扫了眼涿锋,我哀哀叹了口气,视线转向虚空。
「爹,娘,若你们在天有灵,知道被你们举宗门之力救下的人如此忘恩负义,可会后悔?」
聒噪的涿锋总算闭上了嘴。
05.
六年时间过去。
桑菱记忆中那个虽然不大但温馨小院,早已没了半分之前的模样。
种的花枯萎了,养的鱼死了。
杂草丛生,颓败不堪。
毕竟是暂时的落脚之处,多少还是得收拾下。
可我才准备动手。
门外边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颐指气使的声音。
「桑菱,清涯仙尊命你即刻前去。」
啧,真是麻烦。
好在清涯的洞府距离桑菱的小院并不算远。
出现在他面前时,我依旧顶着那副狼狈凄惨的模样。
看清我的模样,清涯压下眉心,朝我招了招手,声音也比在镇妖塔外是温和不少。
「阿菱,过来。」
我重新佯装起先前的瑟缩模样,眼神惊惧地飞快瞥了他一眼。
停在离他十步之外的位置,始终踟蹰不敢向前。
「阿菱……」
清涯叹气似的唤了一声,下一瞬,便闪身至我面前。
「阿菱,」他视线落在我肩头狰狞的伤口上,又似是不忍般转开:「为师只是想让你收收性子,不曾想……」
清涯的嗓音竟有些许颤抖,整个人看上去也显露出几分脆弱。
「别怨师父,好吗?」
我:啊?
是我这只凶兽想岔了,还是这清涯当真对自己的徒弟图谋不轨?
06.
「阿菱。」
清涯不断唤着桑菱的名字。
一次比一次更加温柔。
好像这样做,便可以抵消镇妖塔内六年的生不如死。
别说此刻站在这里的人是我。
便是桑菱本人真能活着回来,对他怕也除了恨,再不会有分毫多余的情绪。
「阿菱,」清涯自顾自说着:「这六年间,为师一直很惦念你,放心,从今往后为师定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
他说着,还想来摸我的头发。
还真是图谋不轨。
就在此时,我体内属于桑菱的那屡神识,忽然爆发出滔天恨意,差点将我也带跑偏了。
也是,明明当年亲手将人送进镇妖塔折磨的人就是清涯,他竟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
换做我是桑菱,怕是恨不能将他食之而后快。
眼见那手越来越近,我正想着要不要直接给他一口咬掉。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师尊!」
涿锋的声音随之响起。
清涯即将落在我脑袋上的手倏地凝滞,几息后,他缓缓吐出口气,将手紧握成拳后放了下去。
随之,他一瞬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扬声。
「何事?」
07.
涿锋推开门,同假意拦他的乔萋萋一道走了进来。
未等张口便看到立在旁边的我。
他立刻用那双几欲喷火的眸子瞪住我,顺便抬手将我指住。
「你竟还敢来师尊这里恶人先告状!」
清涯蹙了蹙眉,问。
「究竟是为何事?」
涿锋双手抱拳,铿锵有力地告状。
将镇妖塔外,自清涯走后的所有事,全部事无巨细地说出。
着重讲了我有多蛮横猖狂。
而乔萋萋又有多柔弱可怜。
还满口——
「弟子绝无丝毫偏颇。」
听完涿锋的犬吠,方才还对着我信誓旦旦情深似海的清涯,再朝我看来时,眼中已然满是失望与责怪。
呵,好一个「定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话里话外全是心怀不轨。
关键时刻却对旁人的构陷深信不疑,轻而易举便给桑菱定了罪。
难怪当年能没有丁点犹豫,只听信了乔萋萋的一面之词。
便将桑菱送进镇妖塔。
原来世人交口称颂的天下第一人。
不过只是个伪君子。
08.
屋里气氛凝滞。
清涯静静望住我,似是想让我主动认错。
亏得我本还因为桑菱的记忆,想再与他周旋几天。
可惜这人忒得不识好歹。
扫去此前假装出来的唯唯诺诺。
我挺直脊背与清涯对视,唇角一勾,便将他先前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复述出来。
「师尊不是说,从今往后再不会让我受任何委屈吗?」
清涯冷清淡漠的神情一滞。
指望着他出头的涿锋,更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这废物,休得在此胡言乱语!」
涿锋咬牙切齿道。
我无视他的狂怒,只问清涯:「师尊莫不是要言而无信?」
半晌,清涯貌似公正道。
「本尊虽说了会护你周全,却也不会无视纵容你随意欺辱同门,你既不知悔改,又何须本尊回护?」
嚯,好一个活灵活现的伪君子。
压下桑菱愈发澎湃的恨意,语气中不免带出几分嘲讽。
「从始至终,师尊既从未信过我,也就不必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话来骗我了。」
「桑菱!」
清涯压低眉心看过来,出声呵斥。
我迎上他的目光,看清了那双眼中几乎要溢出的不满。
偏心偏得明目张胆,却又不准人说。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09.
既然不信,那就多说无益。
「弟子伤还未愈,就不打扰几位师徒情深了。」
我直言道:「弟子斗胆,请师尊看在我灵根疏落,识海枯竭的份儿上,就算要罚,也烦请给我几天时间疗疗伤。」
说完这些话,不管房内几人面色如何,我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身后还传来涿锋暴跳如雷的指责。
「师尊您看,她刚从镇妖塔出来就这般猖狂,根本没有真正认错,您万不可继续纵容她啊!」
清涯的语气则听不出喜怒:「涿锋,桑菱的爹娘终究是你的救命恩人。」
涿锋不屑:「那又如何?若她爹娘知晓她如此顽劣不堪,只怕还要来感谢师尊愿意教导规训她。」
不愧是师徒。
这脸皮,一脉相承的厚。
方才还怒气翻腾的桑菱神识,自我离开清涯住处,便又躲了起来。
回小院的路上。
陆陆续续遇到不少归元宗弟子。
大多数都对我视若无睹。
还有少部分,便是打着给乔萋萋出气的旗号。
「还当你在镇妖塔待了几年,出来后能老实些,结果还是这么不堪教化,像你这种废物,就该有些自知之明,早日自请离开归元宗才是,省得拖累我们宗门的名声。」
「就是,应该拜入清雅仙尊座下的本该是萋萋师姐,却被你这个废物捷足先登!」
「萋萋师姐那么好,你算什么东西!」
「还仗着有仙尊做师父,几次三番欺负萋萋师姐,你这种人也配待在我们归元宗?」
10.
环境清幽,灵气充裕的归元宗。
因为这些时时刻刻散发着冲天恶臭的玩意儿。
比我千万年前路过的魔物池更加臭不可闻。
忍了再忍。
还是没忍住掩了掩鼻子。
「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其中一个,看到我的动作后登时勃然大怒,两只眼睛睁得堪比铜铃朝我瞪来。
好似我这动作有多欺辱他们。
可实则,我也只是无奈自保而已。
「你们几日没有洗漱净口了?」
我捂着鼻子,蹙眉看过去。
「怎会这般臭气熏天,我都快要不能喘气儿了。」
「你!」
又一人怒不可遏,盯着我的眼神阴狠至极。
六年前他们尚能迫于清涯威严强自忍住。
如今嘛。
怕不是不会再那般顾忌了。
「你等着!」
一尖嘴猴腮的男弟子,抬手指住我语带威胁。
我耸耸肩,并不在意:「好的。」
11.
月黑风高。
刚在屋里躺下,就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声音压得极轻,若非我本为凶兽,怕也是听不到的。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窸窸窣窣。
「师兄,这桑菱毕竟是清涯仙尊的弟子,咱们今日这般…当真不会有事吗?」
有人颇为忐忑地问着。
「怕什么?」被唤作师兄的人不屑道:「你没见镇妖塔外,清涯仙尊连话都懒得同她说?」
说话间,他愈发得意洋洋。
「别说今日之事仙尊不会知晓,便是真知晓了,也只会感谢我们替他出手教训这废物而已。」
旁人被他这番屁话说服了,不再置喙,只朝着屋门摸索而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如墨浓黑中。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睁开眼,抚上自出了镇妖塔,便一直倍感饥饿的肚子。
眼中血色划过,舔了下干涩的嘴唇。
门开的瞬间,我悄无声息下床,隐匿在夜色中,耐心等待着猎物入洞。
忽的。
屋内闪过一道白光。
那些人出手了。
「贱人,去死吧!!!」
随着饱含怒火的呵斥,凛冽剑光直劈单薄的床榻。
「哗啦」一声,早就不堪重负的床板,眨眼被这道剑光劈成两半。
出手那人冷哼一声,信步上前,约莫是要检查我的死活。
「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果然是个废物。」
12.
来人一步步靠近床榻。
我隐在夜色中,蓄势待发。
「人呢!」
我轻笑出声,在几人惊愕万千的目光中,走入洒落屋内的银白月辉。
朱唇轻启,我轻声细语地问。
「师兄,你在找我吗?」
「桑、桑菱?你怎么!怎么可能!」
大惊失色之下,那人连连后退,却无意中被什么东西绊到,踉跄几步后才艰难站稳。
「你、你怎么……」
不欲同他们周旋,我抬起手,指尖在额头轻轻一划。
下一刻,属于桑菱的外皮陡然滑落。
总算能袒露本身的我,饥饿难耐地舔了下爪子,猩红双眼朝他们看去。
霎时间,屋内便想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你、你不是桑菱!」
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脑袋微微歪着看向他,一双兽瞳中被轻蔑填满。
「我当然不是,她何时能有我这般本事。」
「你、你到底…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哪怕嗓音已经颤抖到不成样子,依然有人坚持地问道。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知道那么许多做甚?反正你们马上就要变成我的腹中餐了。」
「快、快走,快去告知清涯仙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几个人你推我攘地便朝外面冲去。
可惜呐。
从我踏入这小院起,便已经布下结界。
只要我不准,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只能——
有来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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