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有个流传甚广的天大笑话,名动北凉的名妓,竟是当朝皇帝的糟糠妻。
我回盛京的那天,周琰之和如今的皇后稳坐高台,帝后同尊,羡煞旁人。
他看着我,很冷淡:“北凉多年,看来你的锐气被磨干净了。”
我恭敬下跪,什么话都不多说,随皇后的安排,进了冷宫。
冷宫第三年,我快要撑不住了。
他以为我跟他认输了,他说他不是嫌弃我,只是一口气难出。
可他来的时候,我只是神智不清地哭着问他——
“七郎,是我的七郎来了吗?”
1
我是北凉的名妓,引得达官贵胄为我一掷千金,我也是大盛皇帝周琰之的结发妻子。
再见到周琰之,是北凉一别之后的第六年。
分别时,他是式微的太子,我是他的妻,再见时,他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他的妻再不是我。
他和皇后萧竹吟端坐高台,就那么冷冷地睥睨着我。
我双手交握,站在原地局促低头。
没有行礼,是因为有些忘记大盛的礼节了,行北凉的礼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我忽然听到了萧竹吟温温柔柔的声音询问我:“你就是孟姐姐了吧?终于见到你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北凉的达官显贵们同我说话时,没有准许我是不配接话的。
否则就会挨打。
我的犹豫换来了周琰之的不满。
他凉凉开口,话语间满是天子威严。
“孟氏,皇后同你问话,何故不做应答?”
“皇后仁厚,念你风尘仆仆归来,宽恕你不曾行礼的无礼举动,为何得寸进尺?”
“在北凉待了六年,连基本的规矩都忘了么?”
我有些被他话语之间的寒意吓到,本能地膝盖一软,朝地上跪了下去。
“咚”的一声,我磕了一个响头。
“奴知错了,求您饶恕奴……”
这样求饶的话语我脱口而出,是六年里我说过的最多的语句。
上首沉寂了片刻。
我忽而又听到周琰之不甚满意的声音。
“看来北凉六年,倒是将你的锐气磋磨掉不少。”
他这段话里的情绪复杂,我猜不透,也不敢猜。
我只知道要求饶。
没有得到宽恕的话,我便继续机械地磕头。
“求您饶恕奴……”
直到一双天子鞋履出现在我眼前,一只手拦住了我磕头的动作。
“别磕了。”
语气生硬,十分别扭。
得到了宽恕的话语,我才停住了动作,跪在地上不再乱动。
一声长长的叹气声传来——
“起来吧。”
得到命令,我从地上爬了起来。
周琰之站在我的眼前,眉眼间的神情复杂无比,捉摸不透。
最终他伸出手,朝我的脸而来。
“汶若,你……”
我有些害怕,慌乱地后退。
“陛下若是想掌掴奴,可以请人代劳,亲自动手,会脏了您的手。”
我说的全都是实话,在北凉的时候,教坊司的嬷嬷是这么教我的。
若是不及时提醒,被发现了,惩罚比被掌掴重千百倍。
他的手停在半空,最终紧握成拳又放开。
“呵。”
“脏,是挺脏的。”
他拂袖离开,再没有回头。
我看着那道背影,心里一阵恍惚。
其实,我好像快要不认得他了。
2
我们已经,整整六年没见了。
我与他少年夫妻,一同度过了许多年,他是不受宠的太子,为了博得父皇的喜爱不惜主动请缨攻打北凉。
我没有任何犹豫,提出我要陪着他一起去才能安心。
可是攻打时出了差错,我们被困北凉,为了让他平安离开龙潭虎穴,我主动跟他说,我愿意留在这里,成为人质,等他接我回去。
分别时,他曾哭着向我道别,向我发誓,一定会带我回家。
可我等了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我什么都没等到。
我留在这里,北凉的王室几乎将我当做畜生去羞辱。
后来在雪地中罚跪时,他们偶然发现,我的肤质很特殊,一遇严寒就会绽开一点点梅花。
他们找到了新的羞辱我的方式。
在雪中,肆意轻贱我。
就这样,我因为此成了教坊司的妓子。
他们给我取了一个称号——
雪中君。
很好听是吗,但我永远只能在雪中被迫接客,被羞辱完,就会被扔在雪地之中。
会有很多人来围观我躯体之上的梅花,他们笑得轻贱,下流。
我初时会求,求他们带我进屋,因为我被打得太狠,雪地太冷,动弹不得。
但没有人会在意。
他们爱看我求,爱看我求不到,爱看我绝望哭泣。
北凉的雪夜严寒刺骨,如果不是我的七郎,我应该早就尸骨无存了。
我一开始还会盼望的。
绝望无助的日子里,我靠着与周琰之许多年的恩爱回忆,去逼着自己活下去。
要活着去见他。
大盛新帝即位的消息传到北凉来之时,我的日子稍微好过了几天。
他们觉得我马上要被接回去了,洗净我的身体,医治好所有的伤痕,让它看起来光洁如初,毫无异样。
我也是这样以为。
等待的那几天,我真的好开心。
可我等啊等,没有等到来接我的人,等到的是新帝迎娶新后,为彰显恩爱,向各国派发的喜糖。
喜糖被王子全数砸在了我的脸上,他抬脚踩在我的脸上,笑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听说大盛百姓都知道你‘雪中君’的名号了,哈哈哈哈,也不知道周琰之的脸疼不疼?”
“不对,他现在美人在怀,哪有空去管你一个妓子呢?”
那些糖看起来好甜,我与他成婚的时候没有。
窒息感传来时,我这样想。
被重新扒光衣服扔到雪地里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就这样死在这里,也挺好的。
原来绝望至极的人,是哭不出来的。
只有被绝望吞没的无力感。
七郎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是北凉刑部的人,我不知道具体官职,只知道他为人刚正不阿,从不逾矩。
那些人围着近乎赤裸的我嗤笑时,他冷冷的声音穿透人群。
“刑部风纪部检查,让开。”
教坊司的腌臜生意很多,但都不在明面上,这些人自认倒霉,骂他榆木脑袋之后离开。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我,将自己的披风盖在我身上,将我送回了楼里。
人人笑他笨,我这么脏的妓子,也只有他当个易碎的宝了。
他只是低头看我,坚定对我说:“不,你不脏。”
后来的好多年,我都是靠着这一句话,拼命活下去的。
3
我住进了清静殿。
清静殿,殿如其名,其实是个冷宫。
周琰之和萧竹吟恩爱,后宫没有多少嫔妃,也没有什么明争暗斗,因此冷宫是空置的。
如今我来,倒是填补了空缺了。
为我安排住处时,萧竹吟带着歉意道:“孟姐姐,实在抱歉,宫中其他宫殿都有嫔妃住了,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希望你不要介意……”
“若你实在不愿意,可以与我同住椒房殿……”
其实我无所谓的。
在教坊司的时候,柴房的茅草垛就是我的床。
没有什么会比这个条件更差了。
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去而复返的周琰之厉声打断了。
“放肆!椒房殿乃中宫独有,你如何能住!”
“孟汶若,你如今还能回来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你若再得寸进尺,朕一定不饶——”
他的怒火没有发泄完,已经被我忙不迭的下跪磕头认错打断。
我不为自己辩解。
因为辩解不用,只会换来更惨痛的毒打。
这都是无数顿毒打换回来的经验。
“奴从无僭越之心,陛下息怒,奴愿去往清静殿。”
我又对着萧竹吟磕了个响头。
“奴多谢皇后娘娘赐殿,奴告退了。”
起身的时候我趔趄了一下,头好像有些晕,我甩甩脑袋,转身离开这里。
错过了周琰之伸出来的手。
清静殿夏热冬寒,如今尚且只是秋天,夜晚已经十分寒凉了。
分给我的侍女只过来看了我一眼,叮嘱了我一句话。
“你现在身份尴尬,别乱出门晃悠了,这宫里的谁你都惹不起,少给陛下和娘娘添堵了,我估计陛下和娘娘看见你都闹心,啧。”
“我也是够倒霉的,被分来这里,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她说完,恹恹地直接离开。
给我准备的被褥只有薄薄一层,我将它折叠成两层盖在身上,还是无济于事。
在被子里蜷缩着发抖时,我神思恍惚,忽而又想起了七郎。
有一年北凉的隆冬格外严寒,在柴房里快要冻僵时,我忽然被拢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在下失礼了。”
他的体温传递给了我,自己的倒是迅速冷了下来。
那天之后,他好久好久没再来过,后来我才知道,他回去之后生了一场重病,差一点没救回来。
我的七郎,他真傻啊。
恍惚之间,我好像看到一个人影朝我伸出手。
我笑了起来。
“七郎……”
是你来接我了吗?
我愿意跟你走的。
“带我走……好不好……”
但我的手腕被猛地攥住,忽然脖子也被掐住。
一声满含怒意的质问在耳边炸开:“你在喊你哪个恩客的名字,啊?”
我好失望。
他不是,他不是我的七郎。
我被拖拽下了床。
接触到冰凉的地面时,我的神思一瞬间清醒。
头好痛。
原来刚刚总是出现幻觉,是因为烧糊涂了吗。
“朕在问你话,孟汶若,回答朕!”
我看见周琰之双眼通红,死死瞪着我。
我本能地想求饶,但是浑身都没有力气。
或许是发现了我的异样,周琰之狠狠皱了眉头,伸手探上了我的额头。
“发烧了?”
“怎么搞的……”
4
好像是突然发现了我的薄被,他转过身去询问跪在地上的宫女。
“皇后让你好好待她,你就是这样答应皇后的?狗奴才!”
宫女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声音哆哆嗦嗦:“陛下,陛下明鉴,姑娘的柜子里是有厚被褥的,只是奴婢要换的时候,姑娘不许奴婢换,不是奴婢要苛待姑娘啊陛下!”
那宫女膝行着打开了一旁的矮柜门。
果然是一床厚被褥。
周琰之冷嗤一声。
“你在跟谁耍手段?”
“皇后为你尽心尽力操持,生怕你回来过得不习惯,你倒是做得好啊,还要在这故意虐待自己栽赃给皇后!”
“既然不愿意盖厚被褥,那便别盖!过冬的炭火也一应不必供应,左右你在北凉接客的时候也用不到这些!”
他说完,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我的脑子昏昏沉沉,眼前天旋地转,一时之间连爬都爬不起来。
宫女在周琰之走后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将那床厚被褥抱走,路过我的时候狠狠呸了一声。
“果然是勾栏做派,惯会装可怜!”
“如今在大盛,你装给谁看呢!陛下和娘娘伉俪情深,不是你能挑拨的!”
挑拨吗?
我从来没想过的。
只是谁会信呢?
只有七郎会相信我。
但我的七郎,他已经不在了。
我不在乎周琰之对我的看法了,我早就不在乎了。
后来周琰之没再来过这里,一个月之后,听说萧竹吟有孕了。
我依旧盖着最薄的被褥,没有炭火,每天就这么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做梦。
有一天,我是倒在地上被那个宫女给踹醒的。
她将一套衣裙扔在我身上。
“喂,装什么死呢,赶紧起来换衣服,今日是皇后娘娘特意为你准备的宴会,皇后娘娘仁厚,你可别迟到。”
我撑着发昏发胀的脑子,爬起来换好了衣服。
来到大殿时,原本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的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有人窃窃私语。
“诶,她怎么回事啊,居然从皇后娘娘才能走的正门进来了?这是什么意思,宣示主权吗?”
“宣示什么啊,咱们皇后娘娘可是陛下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抬进中宫的,她算个什么东西,她也配?”
虽然大脑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变得十分迟钝,我还是很快理解了他们的意思。
原来我是不能走正门的。
但宴会开始前,是那个宫女告诉我,一定要走正门才行。
宫女此刻跪在地上,跟周琰之和萧竹吟磕头请罪:“陛下,娘娘,奴婢劝过了,但姑娘执意要走这道门,说什么她才配走这道正门,奴婢拦不住啊——”
周琰之猛地一拍桌:“荒唐!可笑!”
“你配什么?整座殿里,唯有你这一双玉臂千人枕的下贱之人不配走这正门!”
“吟儿莫伤心,朕不会轻饶了她。”
“孟汶若,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看着周琰之那张脸,我其实生不起半分为自己辩解的心思。
我叹了口气,跪在地上。
“奴知错,请陛下责罚。”
5
我看着周琰之神情复杂,最终将皇后揽在怀中安抚,罚了我廷杖二十下。
那廷杖板很厚很厚,打在身上的时候,会有闷响声。
她们都说,听声音都觉得好疼。
但我其实没什么感觉。
习惯了。
六年里,这样的殴打是家常便饭。
不能喊出来的,如果哭喊出来,哭一声,加十下。
我习惯了咬紧牙关,哪怕咬出满嘴的血腥味也无所谓。
二十下廷杖,我一声不吭,受完了全部。
结束的时候,我从长凳上下来,跪着朝上首的周琰之和萧竹吟磕了两个响头。
“奴浑身脏乱,先行告退,就不在这里碍大家的眼了。”
我平静说完,没有失望,没有怨恨。
开口的时候,口中的鲜血好像溢出来了,滴在了地板上。
我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我擦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擦干净地上的血迹。
转身的时候,我听见一声轻佻上扬的口哨声。
“我没来晚吧?可是错过了什么好戏?哟,这不是我北凉昔日最大名鼎鼎的‘雪中君’吗?”
四周鸦雀无声。
好熟悉的声音啊。
好像是,好像是七郎的弟弟陆焕之……
周琰之生硬的话语从上首传来:“陆公子请入座。”
陆焕之没动,只是看着我,语气惋惜。
“其实我原本以为你在北凉过着那样猪狗不如的日子,跟被人圈养的畜生一样过了四年,回到你自己的家乡,日子会好过很多呢,咦,怎么刚回来就挨了那么重的板子?这身子骨看着比在北凉的时候还糟糕啊,啧……”
“北凉人粗蛮,喜欢拔光你的指甲,还喜欢用锁链圈住你,要你在冰天雪地里爬行,还喜欢在你手脚冻得僵硬的时候将它们摁进刚烧开的热水之中,怎么,大盛的文雅人也爱这么做呀?”
“对了,让我好好想一想,你是因为什么才留在北凉的来着?你瞧我这记性,怎么偏偏就不记得了呢?”
“大盛尊贵的皇帝陛下,您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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