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章台柳,颜色青青今在否?
娘亲要我活着,我成了奴婢。
红绸死了,我活着。
白琴死了,我活着。
珍珠死了,我还是活着。
可我不想活了。
一场大火,我要开通地府的路,状告世道的不公,人心的险恶。
1
庆安元年。
乔城边县大乱,流匪进城,灾民流窜。
雪下得很大。
我如同家畜被拴在后边瑟瑟发抖,身旁是一众同病相怜的童女,逃灾途中被家人卖了。
「柳姐姐,我们会去哪?」缩在身后的三丫牙齿打战,过完年她才6岁。
我摇了摇头。
旁边的喜枝咬牙切齿:「哼,那要看你运气如何了?好了就是丫鬟命,坏了就是青楼窑子贱命。」
「怪我那狠心爹娘,为了那一点银子卖了我……」
她总是这样,三句里有两句在怨天尤人。
午时过后,人牙子奴颜媚骨跟在几个衣着光鲜的妇人身后。
幸运的是我被大户人家挑中了,不幸的是三丫被青楼老鸨挑中。
她年岁小价钱便宜,又不记事好拿捏。
入了府听管事嬷嬷训斥,才知道我们进的是官宦人家,规矩森严。
「从今儿起,你们依次叫珍珠、如意、红绸……」
「我……我有名字,叫章台柳……」
啪!
「这就是教给你们的第一条规矩,主子的话不容许我们做下人的置喙。」
「红绸听到了。」喜枝乖巧应答。
这是我挨的第一个巴掌,疼得我一整夜睡不着。
有了栖身的屋瓦,丢了爹娘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
2
为奴为婢的日子艰辛屈辱,头永远低着,身子永远弓着。
新入府的都是粗使丫鬟,在三六九等的下人堆里排最末,边学规矩边干活。
秋去春来,在府中磨成了乖顺性子。
「如意,你借我些银子吧。」趁着嬷嬷不备,红绸扔掉手中衣物,跑来我身前。
「我想到外院做丫鬟,好过在这一辈子浆洗衣物。」
她是个有野心的,在府里往上爬就要离主子近。
她只说是找着门路,却不肯告诉我是哪个管事婆子。
我知道,她怕我抢了她的机会。
后来,红绸如愿去了南淳院,我因老实被分到了厨房干活。
其实我是满足的。
厨房里的活没那么重,不用寒冬腊月泡在水里手指肿得像萝卜,任谁都可以呼来喝去。
天气冷时窝在灶台边烤火最是舒服。
有时厨娘心善还会默许我们烤些番薯吃。
3
直到一日,我在侧门看见了一个畏手畏脚的人。
一个化成灰都认得的仇人。
——齐河县县令。
一个害死我爹的贪官。
爹爹是个没名气的秀才,做个教书先生养家糊口,娘亲在家缝补刺绣补贴家用。
虽不富裕,一家五口也知足常乐。
可县令不知打哪听说我家藏有端石洛书砚,明里暗里要爹爹孝敬他。
以科举仕途许以诱之,可爹爹虽才浅却一生正直,不愿同流合污。
且砚台是祖传宝物,岂能拱手让人。
那一日,爹爹出门久未归家,娘亲着急去寻,等来的是差役的捉拿归案。
他们说爹爹出言不逊,三次落第对朝廷科举不满,辱骂天子,事后又畏罪潜逃。
娘亲迫不得已献砚保全爹爹一条命。
爹爹被狱卒打得半死不活,又得知功名被革除,丢失祖传之物,当晚活活气死。
死前吩咐以布巾遮脸,言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此后,家中一贫如洗,娘亲带着我们三兄妹艰难度日。
这样一个卑鄙小人怎么会来这?
「听说又有人求到老爷面前。」
午饭过后,厨房空闲,仆役们聚在一起谈论。
「什么猫猫狗狗都上门来,咱们老爷可是端州知府…」
端州知府!
「老爷可叫顾文山?」我顾不得规矩,横插一句。
厨娘急急忙忙看向外头,见管事恰好不在才松了口气:「死丫头,老爷名讳是你能直呼的?」
见厨娘作势要打,我连忙缩头捂嘴,蹲下身假装烧火,按捺住内心的激动。
晚些时候,我求了嬷嬷递了银子才得了份送茶水的恩典。
端着茶托,重若千斤,几次三番斟酌腹稿。
爹爹说过,顾大人公正廉明,曾担任科考监考官,在他第一次落第时,还曾出言安慰过他。
可惜他辜负顾大人的期许,无缘举人。
我斗胆僭越,将冤案倾诉,盼着顾青天洗刷爹爹污名,还他一个公道。
眼前房门近在咫尺,越是紧张,茶托两侧被我汗液浸湿,只好停下用手帕擦拭。
离得近,大管家苛刻的嗓音隔着木门变了谄媚。
「这县令倒是没见过好东西,听闻老爷喜爱端砚,就敢拿这二等的砚台来献丑。」
一道陌生的声音不急不慢,是我往日不敢抬头瞻仰的威严。
「前几日顾慈不还说没个好点的砚台,给他送去吧。」
「老爷,他所求的调任?」
后面的话我已经不敢再听。
落荒而逃中在廊下与人撞了个满怀。
杯盏破碎伴着怒骂。
「贱丫头,没长眼睛啊!」
头上的呵斥让我顾不上手疼,慌忙跪趴下。
眼角看见一角靛蓝丝绸,暗叫不好。
下一刻,一股大力踢踹直冲腰腹,我还是忍着剧疼熟练地翻滚趴下求饶。
「二少爷,别为这贱人生气,我们回房换身衣衫……」
等四下没了动静,我才敢起身,牵扯到腰间又是一阵晕厥。
痛得我撕心裂肺。
却不敢逗留连忙收拾东西回了厨房,不然管事怕是要责罚。
4
秋叶多哀愁,一个晚上枯叶就洒满地面,我失神地打扫着院子。
爹爹,你说错了,顾大人也是个贪官……
一串鲜红圆润的冰糖葫芦突然出现在眼前。
「林大哥!」
一个憨厚的汉子站在身后,瞧见我,羞涩地挠了挠头,一个劲嘻嘻傻笑。
「我今日上街买的,你尝尝,可甜了。」
「你挣钱辛苦,我把银子还你。」三文钱一串呢,得多久才攒下。
「不不不,我……我去搬菜了。」
憨厚汉子不善言辞,把糖葫芦塞到我手里就逃开。
林大哥负责每日送菜到府上,空有一身蛮力,人却傻憨。
初见时我被嬷嬷罚不准吃饭,可我太饿了,忍不住躲起来偷偷哭。
他也这样憨憨掏出一块馍,红着脸话都不敢说就跑了,自己饿着肚子。
相熟之后,每次他来送菜,我们都会偷偷见一面。
我拿着糖葫芦咬了一口,甜得泪花都掉落。
儿时,爹爹下学回来就隔三差五买糖葫芦给我们吃。
娘亲总是笑骂他浪费钱。
「夫人此言差矣,千金难买柳姐儿笑,对不对?」
「对!」稚嫩的童声黏糊。
红绸被突然调回了粗使丫鬟的大通铺房。
我得了消息赶来见她,她正趴在被褥上动弹不得。
掀了布子满是鲜红:「你怎么挨板子了?」
红绸哎哟几声呼疼,狭长的眼里怨恨不甘,叫骂道:「老妖婆使的坏。」
我急忙捂住她的嘴,幸好现下其他人都去干活了:「小心祸从口出。」
看着我仔细地把房门关好,红绸嘴硬道:「放心,只有我们俩,不然我才不会说。」
好好一片肉已经面目全非,药粉倒下去疼得她险些晕厥,还留着口气唾骂。
「她就是嫉妒我年轻漂亮,自己年老色衰留不住老爷,就该退位让贤。」
「胡说什么呢!」
我知道红绸不甘低人一等,整日念叨人怎么生来就高低贵贱,可没想到她胆子大得上天。
「他年纪都能当你爹了,而且…」他不是个好人!
红绸不耐烦打断:「老爷才是一府之主,哪个比得上他。」
「你等着吧!到时我做了姨娘,把你调到我身边做一等丫鬟享福。」
她哪听得进我的话,只笑我胆小没用。
她确实有些能力,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如愿调到老爷的院子。
我远在厨房干活都偶尔听到她的流言蜚语。
尽是些骂她嚣张、狐媚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脏话。
有时她也会来看我,闻言说那些都是酸人在嫉妒,又炫耀老爷赏她的金银首饰和绸缎衣衫。
「拿着吧,还你的银子。」
我数出一半推还给她:「多了。」
「多的你就存着,不是打算赎身跟那个傻大个成亲。」
我被说得脸红,解释她也不听,只顾摆弄她新得的碧玉镯子,说些我不懂的话。
5
再过不久,听到的就是府上逐走了个不安分的卑贱丫头。
「哪是逐走,夜里偷偷裹着运到外面去了,勾引老爷,脸都被划烂,八成没气了。」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红绸,她最是喜爱那张艳丽脸蛋,到了阴曹地府却无脸见鬼。
烧冥纸蜡烛是府中大忌,我只能偷偷哭几场,含糊念着她名字。
府外人人称赞知府大人英明公正,府里灯笼烛火光照,一群魑魅魍魉端着尊贵宽厚,吃人不吐骨头。
我害怕极了,行事越发小心胆怯,把每一笔月钱都攒起来。
想着如果林大哥不嫌弃,愿意等我,那我就跪求主子大发善心赎身出府,与他成亲。
爹爹,我大抵是要辜负您的期望。
柳姐儿想嫁与大字不识一个的林大哥,不过,我们可以恩爱平凡度过一生吧。
厨房里,我不争不抢那些露头面的事,总是埋头干活,求的就是一份不起眼。
「林大哥,这是我为你做的鞋,鞋底特意纳多几层,你平日里走路多,费鞋……」
傻大个紧张地在粗布衣裳上擦了又擦,大掌才小心翼翼接过包袱。
「哎……我……我一定保管好。」
我轻声骂了句傻子,却羞红了耳廓:「要穿着才行。」
傻大个抱着包袱就像抱着个金疙瘩,愣愣地。
「我……我舍不得。」
「坏了我再给你纳,我跟厨娘学烙饼做糕点,以后……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不辛苦,我力气大。」
傻子,话都听不明白,算了,如果有机会再跟他说吧。
日子有了盼头,也不知府外的天是否更蓝。
6
二少爷不知怎么对我一个烧火丫头起了兴趣。
府上这么多貌美伶俐盼他青睐的丫鬟都看不上,几次三番来逗弄我。
我有自知之明,容貌最多称一句小家碧玉,断不会产生妄想的念头,便想尽一切办法躲开。
干活都胆战心惊,生怕夫人看我不顺眼,落得跟红绸一样的下场。
不过,大抵夫人瞧不上我这粒浮尘,所幸还能寻常地活下去。
盼着二少爷大发慈悲忘了我这么个小玩意,盼着银子攒够,盼着出府那天……
可我的小心再小心,比不上一句轻描淡写的吩咐。
二少爷指明要我过去伺候。
我惶恐凄然望着厨房里与我有过交集的众人,他们都避而不见。
主子的话他们不敢违抗,正如我也怯弱。
昏暗的房间,双手颤抖不已,醒酒茶在浅浅的碗壁左右摇晃。
吱呀一声,小厮缓缓关上木门。
木托上的茶水惶恐越过了阻拦,溅出些许。
屋内二少爷自甑自喝,灯火朦胧,二少爷俊美的脸在黑暗里若隐若现,狰狞可怖。
「二……二少爷,醒酒茶……拿,啊!」
嘭……
木托摔落,清脆白瓷碎烂滚落一地……
蚍蜉怎可撼动大树。
二少爷宠幸一个婢女这样的小事在主子间激不起一点波澜。
婢女借着二少爷醉酒爬床不过是常见的手段。
谁在意事情的真相,不过一个下人。
出不了府了……
我被调到二少爷的院子里服侍,临走时托厨娘帮我带句话给林大哥。
——如意攀高枝了,瞧不上个穷傻子。
绣到一半的荷包没了意义,泪水夹着火焰把它灼烧殆尽。
这是我夜里偷偷起来借着月光做的,手艺笨拙被扎了好多次,平日藏地极深,不让人发觉。
恍惚间,想起了红绸说过:「凭那傻大个挣的十文八文,熬到你成老妪都出不了这府。」
我不过是自欺欺人,黄粱一梦。
糊涂人该醒了,何必耽误林大哥,他这般好,该遇良人才是。
7
二少爷对我不过一时兴起,想起就来逗弄,过后就抛之脑后。
许是多了一重身份,即使上不了台面,旁人终究对我多些宽容。
日子甚至轻松了许多。
不是没想过盼着他出人头地,自己也得个赏赐,或许爹爹能翻案。
可惜,红绸说得对,我天生愚笨,连讨人欢心这点事都做不好。
提了几句念书,二少爷便黑了脸,把我踹翻在地犹不解恨,一个茶杯砸得我额角流血。
「一个下人也敢管少爷的事,给你脸了。」
在别人眼里,我失宠了,可我哪有得宠过。
不过我素来随遇而安,做着活倒是心安。
只是有时不自觉会提起针线又默默放下。
夫人千挑万选,为二少爷定了高门大户的大家闺秀,希望他成家收收浪荡性子。
成亲那日,就像爹爹说的,张灯结彩,遍布红绸锦色,羡煞旁人。
下人跪见新主子时,我曾大着胆偷瞧过新夫人,当真是个美人胚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是个有心机手段的,哄着二少爷静下心来上了几天书房。
主子琴瑟和鸣,做下人的也能沾光,好过些。
连通房都算不上的我,更是入不了新夫人的眼,不曾理会。
8
大人邀请同僚入府居住,夫人对此事很重视,全府上下都忙着筹备。
听说那位大人也是位素有美名的大官。
我对此缄默不言,前车之鉴,一个下人有何能耐能说动大人翻案。
夜色深深,路过花园时见小厮领着几个女子匆匆走过,似是不想人看见。
虽离得远,脂香浓郁,且看她们万般风情绕眉梢,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府里的龌龊知道越少越安全。
突然瞧见走在最前头的女子殷红嘴角边有颗妩媚痣,似是故人。
待到丑时后门处,我寻了机会唤她三丫,她似乎有些陌生迟疑没停住脚步。
小厮在一旁放肆取笑,又似嫉妒不屑:「三丫这俗名,人家可是青楼花魁牡丹,一夜春宵值万金。」
时过多年,记得的不过只有双懵懂胆怯的眼睛,如今瞧见却是双眼含情,荡人心魂。
能在那样浑浊境地一枝独秀,也是个聪慧的,只是不知是福是祸。
府里起了轩然大波。
老爷久不归家,迷上一名妓子,还在外面置了宅子养做外室,气得夫人病倒。
二少爷新鲜劲一过,便又固态萌发,不耐说教,与二少夫人有了嫌隙。
加之没了夫人管束,竟连纳了几房娇美小妾,流连烟花之地。
二少夫人房里日日传来摔打啼哭声。
二少爷护着几个小妾,她动不得,就迁怒于我。
旁人最是看菜下碟,为讨好二少夫人也诸多刁难我。
日子难过,便一日一日数着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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