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箭穿心，心肺震裂，流血过多，绝无生还可能。 我给自己下了最后的诊断。 咽气，发飘，脱离尸身。 黑白无常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 「仵作辛安，此世积有功德，可提一心愿。」 我摸了摸空了一大块的心口。 「我要留在人间。」 「阴魂滞留人间会损害功德，影响转世……」 我指向远处骑着高头大马离开的将军。 「射箭那人，曾是我救活的。」 「他说过，会娶我的，结果却杀了我。」 我要留在人间，亲眼看着他的结局！ 1 「咚，咚，哗啦……」 和黑白无常说话间，陵城的城门，终于还是破了。 城门大开，远望过去，靖国大军如黑云压城，势不可挡。 一股陌生的力量在指尖汇聚盘旋，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热。 「别，别冲动。」 黑无常拉住我左手。 「一世功德，就换渣男一条命，不值得呀。」 白无常按住我右胳膊。 「许你在人间逗留三日，让你了却心愿就是。」 我眼睛一瞪：「一个月。」 「五日。」 「十五日。」 「……」 好一番拉扯，我用今生协助县尉梳理案件澄清数百起冤情，外加偶尔治病救人的功德，换来了阴魂滞留人间十日的恩典。 黑白无常缓缓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里。 我松口气。 还好阴间这些使者都呆呆的，被我凄惨的故事所打动，没发现我刚才撒了个小谎。 我是救过一个叫做宋谦的将军，也与他私定了终身。但不是前面那个射杀我的。 不过问题不大，将我一箭穿心这人我也认识，是宋谦的亲信副将，左膀右臂——陈邦。 他能射杀我，定是奉命而为。 宋谦！ 我救他一条性命，他却花言巧语欺骗我，攻占了我的家乡，又派人射杀我。 只是化为厉鬼索他一条命而已，不过分吧？ 我捂住胸口的大窟窿，晃悠悠跟了上去。从乌泱泱的靖国军队当中，找到宋谦不是难题。 他作为攻城主帅，正坐在最高那匹黑马上，好生威风。 而刚射杀我的陈邦，策马上前恭敬禀报着：「将军，陈邦已完成任务，幸不辱命。」 「好，率队进城，按照舆图所绘攻占各处城防要地，全军有赏！」 靖国军队高声欢呼，颇有地动山摇的气势。 恨得我牙痒痒。 半年前在集市捡到宋谦时，他当胸插着一支利箭，手脚皆被人折断塞在缸中，吓得集市里的商贩惊叫不已。 也就我，不怕死人的仵作，还能面不改色地医治他。 不过宋谦受伤太重，我花了好些力气。一连半月晚上都没能睡个整觉，日日夜夜守候在他榻前。 又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求爹爹告奶奶求来了陵城最大药铺里镇铺子的人参，才把宋谦的小命救回来。 付出那么多，就得到了这下场？ 不行了，越想越生气！ 指尖开始发热。 从身体里漂浮出来那一刻，我就发现了，我的阴魂中有股力量。大概是怨气啊怒气之类的东西。 要像厉鬼那样翻云覆雨，难。杀个凡人，应该可以。 我飘到了宋谦身侧，俯下身。 他鼻梁高挺，眉眼狭长而锋利，不怒自威。攻破了陵城，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嘴角虽然紧紧抿着吧，但一定在心里暗自得意吧。 骗了我这么个傻子，不仅救他一条命，还领着他在陵城大街小巷乱窜，让他对城里地形布局了如指掌。 甚至…… 在县尉收到上头下发的靖国将军画像时，不舍得他被抓，还偷摸跑回家想为他报信。 长得再好看也不能原谅！ 我俯下身，用指尖戳着他的太阳穴微微凹陷处，人头骨最脆弱的部位，轻轻一用力就能让我的仇人一命归西。 「咚」一声响。 我愣住了。 还没有动手呐，宋谦怎么自己翻身坠下了马？ 2 我愣住了。 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绕着躺在地上的宋谦转了一圈又一圈。 奇怪。 面色发青，眼下淤青，气喘微弱，坠马的时候甚至呕出一口鲜血，看着像是得了重病虚弱得很。 边上陈邦着急下马，放声叫着快去请大夫。靖军乱成一团。 作为一个仵作，除了验尸，还有一个副业是顺带着治病救人。 我明明把宋谦治得健健康康，事发那日他出城的时候，身体壮得跟头牛一样。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会虚弱成这样？ 简直是在质疑我的专业本领。 反正黑白无常给了我十日逗留人间的期限，不急着要宋谦的命。 我跟着一行人进了一处宅院。 跟随行军的大夫很快给出诊断。 「宋将军这是长时间忧思心中郁结，加上行军过于劳累才犯了急症。待喝下几服药，好生休息一段时间，会好起来的。」 我蹲在榻边，眉头跟着躺在床上的宋谦一样，越皱越紧。 放屁，庸医一个。 宋谦身体健壮武艺高强，休息不好怎么可能吐血，明明是中毒了。 这毒看着像慢性的，顺着血液周身流动。待到沁入心肺的时候，就会像宋谦那样呕血。 我下意识想要去拿大夫带来的药箱，手指穿箱而过，扑了个空。 该死的，差点忘了，我已经死了。 是被榻上这个人派属下杀的。 我拍拍脑袋，职业病又犯了。 救他做什么？我是来杀他的！ 趁他病，要他命。 毕竟我不是真的厉鬼，现在宋谦虚弱得很，是我报仇的最佳时机。 这次我对准了宋谦的脖子，蓄积怒气，有了实体，掐紧。 窒息，大概十秒钟就能让宋谦和我一样变成阿飘。 手指慢慢收紧，榻上的人突然动了动。 我吓得一哆嗦，松手。 救人的事情做多了，杀人可是头一遭，心里素质不过关。 宋谦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呢喃着什么。 屋外陈邦急匆匆闯进。 「将军，您要什么？」 「辛安，安……」 我的心一紧，被一箭贯穿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又听到宋谦的下一句。 「陵城，末将一定会速破陵城……」 好嘛，宋谦这个混蛋，梦里都还惦记着攻占陵城，真是靖国的好将军！ 我的恨意重新熊熊燃烧，翻身压在宋谦身上，继续掐…… 陈邦却突然伸出了手，径直往上提了提被子，把宋谦露在外面的肩膀和脖子盖得严严实实。 「突然起风了，将军当心着凉。」 宋谦会不会着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被子一塞，刚聚集到指尖的怨气尽数被驱散。 简单来说，我又变成了摸不到实体的阿飘，杀不了宋谦了。 陈邦！ 我暗自磨牙，这人是杀我的直接凶手，也得给我死！ 我起身，飘到了他的肩头，调转目标准备先干掉他。 刚踩上他的肩膀，陈邦一个打喷嚏，整个人抖了下，害得我一个趔趄摔下来。 「好冷啊，难不成我也得了风寒？」 我爬起来，阴恻恻地喃喃。 「不好意思，你不是得了风寒，是马上要被一个充满戾气的阿飘给宰了。」 「阿嚏。」 陈邦揉揉鼻子，摇头。 「不行不行，还要趁宋谦病得起不来身的时候，向公主殿下复命呢，不能耽搁了。」 嗯？我收回爪子，疑惑。 公主殿下？ 陈邦怎么会需要向公主复命？ 3 好奇害死猫啊。 虽说我已经是只阿飘了，那还是好奇嘛。我瞥了眼躺在榻上半死不活的宋谦，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算了，感觉不动手杀他，这毒不解，他也活不了多久的样子。 我飘在陈邦身后，挨得紧紧的。 陵城已经全部被靖军占领。或许是因为没有遭遇到太大的反抗，靖军没有采取什么过于强硬的手段。 没有屠城，也没有肆意抢夺。 除了大街上一个百姓，一家商贩都没有，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外，陵城看起来与平常日子没有什么不同。 宋谦总算还是守住了一个承诺。 我吸吸鼻子，脑子里想起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半年前捡到宋谦以后，我把他连人带缸扛回了家里。 县尉第二天就冲到了我家。 「辛安，你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这个人来路不明，受的还是箭伤，可不能乱救！」 我好不容易才从阎王爷那里把这人救回来，怎么肯撒手不管。 我把那支拔下来的箭拿过来。 「大人，这人中的是靖国的箭，那肯定是咱们安国人呀。」 县尉打量许久，妥协了。 「等人清醒了，送到县衙里来。咱们陵城地处两国边境，这靖国人近些年来不太安分，必须要问清楚来路。」 宋谦伤得实在太重，花了半个月清醒，又过了两个多月才能下床。 他对我说，他是安国临州人，意外被靖国人追杀，中箭坠落了悬崖，摔折了手脚。 「那你为何会被装进缸中，出现在陵城？」 宋谦面露痛苦，想了许久后，摇头。 我拍拍他肩膀。 「没事，受了大伤后精神受到刺激，会忘记一些痛苦的记忆，你这种情况很正常。」 时间慢慢推移，宋谦的身体情况有所好转。 日夜照顾形影不离，他又生了一副好相貌，慢慢的，我们之间产生了情愫。 额头相抵，在跳动的烛火下，宋谦接过我亲手为他缝制，放了安神药物的香囊，对我许下承诺。 「辛安，我一定会娶你的。」 不过一切都在县尉接到上面州府下发的，靖国将军画像时，戛然而止。 「辛安，这不是你的如意郎君吗？」 「他，他怎么是靖国人？」 那日我捏着画像跌跌撞撞跑进门，家里却已不见宋谦人影。 跑了，看来他真的是靖国潜入陵城的奸细。 我失魂落魄，又该死的生出几分隐秘的庆幸。 我不想承认，即使他是靖国人，我也不想和他做仇人。 与靖国人待在一起那么久，我被县里各级上官盘查了数个时辰。 仵作的差事丢了，板子挨了，罚金交了，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家中。 发现桌上多了一封信。信里宋谦向我坦诚了一切，并许下了第二个承诺。 「身份变换，但我定会护好陵城。」 「嘶」，外头日光正烈，烫得我一激灵。 想多了，想远了，什么护好陵城。既然攻占了我的家乡，充什么大尾巴狼？ 陈邦终于停了下来，径直入了一座古朴宅院。 「公主殿下，属下已经成功将那仵作辛安射杀！」 不是宋谦？陈邦是奉了这个女人的命令杀我？我自小在陵城长大，压根都不认识这靖国公主。 哪来的仇，哪来的怨啊？ 没等我想明白，陈邦抬起头，眼含笑意。 「还有个好消息……」 「宋谦毒发，应该也快不行了。」 我瞪大眼睛。 宋谦身上的毒，居然也是他下的。为什么？他们靖国人为何要斩杀本国的功臣？ 一只白皙的手探出帘子。 年轻女子的声音颇有几分得意。 「好。那女人死了，不听话的宋谦也快死了，今日可算是双喜临门。」 陈邦迎上去，笑容谄媚。 「是啊，那宋谦一介武夫，居然为了一个安国小仵作几次驳了陛下赐婚的好意，让公主不快的人，都该死！」 我如遭雷击。 原来…… 是因为我吗？宋谦拒绝赐婚，为此得罪了公主。 他，他不会是想要守住与我的第一个承诺吧？ 「行了，就你油嘴滑舌的。宋谦虽是武夫，可谨慎得很，平日里用膳也不用人伺候。说说吧，毒怎么下的。」 「那还不简单，宋谦被那仵作迷了心窍，日日佩戴着她送的香囊。只要将毒药洒在那里，日复一日毒性自然……」 我听不下去了。 怨气恨意从破了一个大洞的胸口开始聚集，跟龙卷风一样，慢慢旋转凝结。 大风起，尘土乱飞。 那公主和陈邦不知发生了什么，被突如其来的狂风迷得睁不开眼。 我伸出双手，指甲尖锐，俨然已成了杀人利器。 「都，去死吧！」 突然，半空中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辛安，别伤人。」 「否则今世积攒的功德将尽数消散，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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